那其实是一棵长在祖父坟上的果树,我愿意这样形容——它长在了祖父的肩头。
那一年,我8岁。异常久远的童年,却是无比熟悉的画面——父亲领着我去给祖父上坟。坟上有一棵果树,树上结了几颗不大的果子,我的个头显然是够不到的。我嚷嚷着要吃那树上的果子,父亲说,爷爷的坟不能踩,不然爷爷在地下该不高兴了。我就哭,很执拗地想吃到。父亲没办法,只好把我举起来放到他肩膀上。然后,他站在爷爷的坟头上,我很轻易就够到了果子。
如果用超现实笔法画出来,这画面就是——父亲扛着我,而地下的祖父,扛着父亲。生命和爱,就是这样传承下来的。
我的大侄子是在祖父去世的那年出生的,这让父亲得到些许安慰——因为家里的人数没变。岁月会将人删繁就简,也使人间生生不息。
父亲慢慢变老,慢慢切换成祖父的姿态。
中秋节单位加班,没能回去陪父亲。给父亲打电话,父亲说:“你们都不在,猫在陪我吃月饼。”父亲在电话里说,老天才死了。老天才是那个特殊年代造成的令人唏嘘的悲剧。年轻的时候,他大学考取了一所名校,却因为成份不好被压着不让去读。他一辈子郁郁寡欢,也打了一辈子光棍。他心灵手巧,编的簸箕十分精致,但并不卖,谁来要就给谁,大方得很。有一年村里来了个瓦匠给人盖房子,他去当小工打了3天下手,就偷着把瓦匠活全都学会了。
父亲每次提起他,都会忍不住地一声叹息。所以,父亲说什么也要让我把学上到底。
当我前途渺茫、打退堂鼓的时候,父亲和我吼起来:“我这辈子注定了是插在这土里的草,你不是!”后来我慢慢理解了父亲,他是想把我推往更适合我的地方去。
后来,比父亲年轻的人,去了远方;比他老的人,去了更远的远方。
现在,村里的烟囱不冒烟了,不烧煤了,什么都用电:用电做饭,用电取暖,用电照明。可是不冒烟的烟囱,忽然就冷清了,只剩下麻雀在那里抱窝。有一种孤独,蔓延开来。以劳动养家糊口,又以劳动为乐的父亲,忽然停滯下来,像一副齿轮忽然生了锈。80岁的他,像是用光了所有的光明,退回到黑暗里,退回到自己出生前的海水里。
春节前的某一天,阳光暖得让人有一种错觉,以为季节错乱,冬天里竟然插播了一条夏天的广告。阳光白花花地照着,毫不吝啬自己的光芒。父亲对着久违的影子发着愣,好像在说,好久不见。
父亲的屋子许多年都是同一个样子,祖父的照片还挂在墙上,没有人知道,我们不在家的时候,祖父会否从照片中走出来,帮我们把生活中一些看不见的灰尘,一一抹去。
那天夜里下了雪,断断续续。我给父亲盖了盖被子,他竟是醒着的。他说,人老了,皮厚,不怕冷的。我无意间问起祖父坟上的那棵果树,父亲说果树还在,只是很难寻到果子了。
那是祖坟,迟早有一天,父亲会安葬在那里,那棵树,也终将长到父亲的肩头;再往后,孩子也会把我安葬在那里。我想,那个时候,这棵树也会长到我的肩膀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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