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享好友 舟舟文学首页 频道列表

丑琴操

2024-01-22 17:38700

我家成分不好,“文革”中经常被责令参加集会。一些好事者知道我祖父会拉琴,就命令他叫上两个会拉胡琴的侄儿一起演出。在邻村第一次巡演时,我大伯父就被逼哭了。那晚本是一场声讨地主的集会,会前要造势,安排我大伯父拉琴,一女生唱《红灯记》。刚拉开过门,台下就扔来一只鞋子,砸在大伯父的头上,要他滚下台。他们指责大伯父的胡琴有问题,因为琴杆上面雕刻了一个龙头——“龙是神话鬼怪封建物,怎能在社会主义大好形势中出现?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!”两人顿时成为批斗会的主角,做检讨、下保证还不行,硬是被逼着锯掉了琴杆上的龙头……

一把漂亮的胡琴就这样被砍了头,人也被吓得不轻。这件事我是听一个叔父说的,几个伯叔不愿回忆这些旧事,唯有我堂二叔反应异常,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说:“琴头是我砍的!”我知道二叔一直钟情于胡琴,没想到他竟是这件事情的亲历者。透过浓浓烟雾,我看到了二叔眼里流露出的几丝幽怨,我的思绪回到了四十多年前,我仿佛看到了琴头落下的一幕——

那晚他们受到了批评,被要求将琴头处理掉,否则后果难以想象。祖父答应一定处理好,但不是当场锯掉的。这把琴是我大伯父在县城读中学时带回的,却成了二叔的至爱,他对处理琴头很不理解。那时祖父被贬职从学校回乡,在劳动中被压断一条腿。祖父的大哥(大伯和二叔的父亲)在抗日战争时期当过国军军医,此时被关押,不知去向,因此祖父思虑最多的是要保住侄子们的性命,要不就对不起大哥。祖父就给二叔做工作,二叔十五六岁,很不配合。祖父发了怒,责问他:“是人头重要还是琴头重要?”二叔噙着眼泪、含着怨气,在祖父的逼迫下锯下了琴头。祖父说:“这个琴头雕刻得精致,你先收着,日后可能会用上。”二叔不吭气,捡起琴头一把甩进了灶膛。琴头是上好的檀木,檀香气息在家里萦绕了几天,一家人沉浸其中,默默无语。

无头琴原来是这样来的。我听完倒是舒了一口气,庆幸他们不是当场挨打受批判。可是不一会儿,我的心情就沉重起来了。他们这样责令我家自我了断,二叔受伤最重,却是祖父催逼的,祖父心里更难受啊。那些人的招,可谓别有用意。

胡琴之声,悠悠颤颤,一如安静的低吟,尤能表现一个人的心绪。琴头没有了,还能不能正常地发声、抒情?我轻轻地问二叔:“琴头没了,丑相难堪,正好不用去演出受气了?”二叔看着我说:“你以为这样就不用去了?一样得去!丑的是我们,不是他们。”好长时间里,瘸腿的祖父带着两个侄儿和这把丑琴,挨村挨乡地巡演。每到一地,丑琴都是观众们的笑料,他们不知原委,以为是我家买不起一把像样的胡琴,捡把琴来凑热闹。丑琴叫人看着就别扭,也无心听琴了。

丑琴无头,祖父他们也无脸面,操琴的模样十分滑稽,总不被人正眼看。当然,心里最憋屈的是二叔。他很年轻,无端被人嘲笑,其实他拉琴是很有水准的,但是心里不平,音色起伏大。丑琴让二叔的脾性也丑了起来,他变得十分倔强,不太理会祖父——以前他们经常一起谈琴论艺,慢慢地不怎么说话了。

话说开了,我忍不住质问二叔:“一个年轻人,怀抱一把无头的胡琴,再无其他释放情感的方式?”二叔说,他努力过,但是没有别的选择。

没过多久,伯叔姑姑们不能读书了,因为村里不准。二叔两次被生产队长从中学赶回,他聪颖好学,无奈初三未读完,就再也未进过学堂的门了。二叔积下一肚子的愤懑和怨恨,别人拈轻怕重,在生产队混工分,他年纪轻轻就去学泥水匠的手艺,每天用砖刀砍砍剁剁,其实是在发泄不满,他要砍平种种的崎岖。但是,这种方式并不能让他感到轻松,他的虎口被震烂,血流不止,也不能释放心中的怨气。他又想起了无头琴,每天劳作回来,把自己关在房里,只有丑琴懂他,眼里的泪、虎口的血,遗落在琴上,他浑然不知。

二叔独自拉琴,长夜不息。祖父知道他心里苦闷,就开导他说:“拉琴可以消解磨难,但不能宣泄情绪,你指上的怨气太重了。”二叔说:“你不是说琴音传递的是心声吗?”祖父反问:“你心里向往的是什么?”二叔不吭声了。听琴知音,得失寸心。二叔对祖父的视听修养极为钦佩,他为自己更名为“清明”,自此静心练琴,研习音律。

清明通透,方有流音。二叔反复体悟,寻求彻悟——人跟丑琴一样,没有脸面,可琴还是琴,心里有音,仍可自然地发声。他的心慢慢融入了丑琴,琴声开始从心里流泻出来,没有了早时的发泄,音色一片柔美。

二叔认真地看着我说:“琴已无头,人得有名。”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,他不是说琴。

二叔那时带着这把丑琴,一次次地参加上级安排的演出,没有工资,只算工分。从乡里到县里,重要的会演都少不了他,他用丑琴发出的优美琴声征服了众多同行,感染了无数心田,人们记住了他和一把无头琴。有一次,上级首长要来观看,领导提出给他换把琴,说这琴太丑了,影响县里的形象。二叔说,人能换但琴不能换。他是有傲骨的,就要用这把丑琴拉出人们想不到的琴声来。

祖父没想到,二叔具备了如此的功力。两人后来切磋,祖父说他讲不了了,要二叔买专业书籍学习。二叔不愿跟风随俗,他要表达自己的心声,就自学作曲,作品竟一篇篇地发表在省市和中央一级的报刊上,电台为他灌音播出,中国音协后来吸收他为会员。

二叔谙熟胡琴至理,心里有声,传之弓弦,柔化成音。这跟琴的丑陋、身份的卑微无关了,他目空一切,化苦为音,润人在心。

在本村的一场集会上,全家人都被责令到场陪斗,批斗的对象是二叔的母亲。我的这位大奶奶性子泼辣,从前与区干部有过节,首当其冲要被批斗。大冬天里她被拉到学校操场上,被风车对着猛吹,她不服软,直挺挺地站了一夜。有人起哄要我家的人拉琴造势,祖父跟他们交涉能不能换人,他们说不行,故意要我二叔拉。祖父尴尬不已,二叔却轻松地拉开了弓子。凝望着受难的母亲,他如入空谷,心若止水,怀中丑琴一如昔日,不动声色。后来我得知,二叔拉的是刘天华先生的《光明行》,他心里存有光亮!

丑琴使二叔变得沉稳,二叔让丑琴发出了绵绵不绝的妙音。因为年华错失,二叔只能将满腔的热情付诸儿子身上,将我那脾性倔强、毫不让人省心的堂弟,“揉”成大学音乐教师。

二叔不断地参加县、市的会演,那把无头琴被用到鼓皮破裂不能正常发声。又逢全市会演,他才接受了公家买来送他的一把新琴。

丑琴就这样息声了,被放在杂屋旮旯里,三十多年没人碰过,也没想过要把它丢掉。几次搬家它都被留下了,成了家中一件不能用又舍弃不了的器物。

烟抽了不少,话也说得长,二叔却不谈琴艺,我禁不住问他到底是如何融入胡琴的。他说这不是技艺问题,生活的不平被柔化了,心里空了,美好的东西就融入了。我悟了再悟,二叔说的其实是他与无头丑琴相伴半生的经历。

反对 0
举报 0
收藏 0
打赏 0
何宝相亲
何宝相亲作者:剑迅何宝是家中的独子。也许是他爸妈近亲结婚的缘故,何宝长大后说话粗门大嗓、冲头冲脑、没大没小,吃饭狼吞虎咽,十几岁还不会数数,勉强读完小学。但是。在家劳动中练就了一身力气,二十岁时随二叔做建筑工,十多年来也挣了些钱,家里的土

0评论2024-01-2452

最后五个口罩
我很着急:“你不是已经出来了吗?”他说:“我又回来了。我的兄弟都在这儿。”其实,他的亲兄弟只有我爸。可是,他们发誓老死不相往来。我爸追着我二叔,从二楼一直打到一楼:“你以后离我姑娘远点儿!你自己不学好,别再带坏她!”二叔比我爸小10岁,跟我

0评论2024-01-2450

父亲的茶盘母亲的酒
父亲一生不沾烟酒,却极爱喝茶,简直到了嗜茶如命的地步。不但每天必喝,而且必是浓茶。母亲却正好相反,不但爱喝酒,而且酒量惊人。记得小时候,有一次二叔不服,就和母亲专门比试了一把酒量。白酒1斤,两人均喝,下酒菜有点特别,仅三粒花生米,每人一粒吃

0评论2024-01-2460

麦城突围
廖化在关羽关平的奋力掩护下,浴血奋战,从麦城仓促突围,身后是关羽王甫周仓以及众将士们殷切甚至是濒临绝望的目光。时间就是生命。廖化在赶时间,也在争分夺秒的救命。救谁的命?日后证明,他的突围没能救到关羽的命,却一不小心,救了自己的命。廖化的目标

0评论2024-01-2453

没有白费的功夫
早年,我曾跟着一个叫“二叔”的远房亲戚学做木工的手艺。一天中午,二叔对我说:“抓紧做五个小板凳,明天一早就要。”他已经提前帮我锯好了板凳面和板凳腿,只要用刨子把它们刨光滑,再在上面打眼、开槽,最后组装在一起就可以了。开始做第三个小板凳的时候

0评论2024-01-2342

李莲英中计
1。鞋底掌嘴结下梁子光绪年间,京城有一个名叫王奇的人,他习武多年,练就了一身好本事。为了养家,他在街上摆擂。他站立在地,双脚分开,运足内力,撩着衣服让人用拳头打肚皮,谁能让他的脚移动分毫,便赔人百倍的“打银”。几年来,挑战者无数,却无一人挑

0评论2024-01-2339

傻子的故事
世上傻子很多,有真傻的,当然也有装傻的。那年暑假,我到县城二叔家住了几天。二叔工作的县城是我们那儿出了名的全国贫困县,虽说贫困,但每次我坐车接近县城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——奢华的办公大楼端坐在破片烂瓦的县城当中间,十分扎眼。不用多说

0评论2024-01-2236

痴汉子,俏媳妇
村东头有一艘破船,搁浅在草滩上。风吹雨淋的,船已是百孔千疮,油漆剥落,船桨也少了一个,荒废很久了。这是痴汉二叔的。二叔是个孤儿,是大爷爷在小溪边上捡到的。二叔身上虽然没什么残疾,但人却有些痴傻,所以村上的人都叫他“痴汉”。大爷爷蹬腿以后,所

0评论2024-01-2264

就是这个味
奶奶去世后,爷爷就独自一人在乡下生活着。爸爸劝过好几次,要他搬进城里跟我们一起住,可爷爷就是不肯,说是自己在农村过惯了,怕过不惯城里的生活。其实,爷爷是怕自己现在老了,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多不便,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,爷爷想一直守着老家的那几

0评论2024-01-2242

二叔的老年爱情
二叔走了。四月下旬的一个凌晨,住院半年、受尽折磨、儿女们亦精疲力竭之后,他在咳血中不情愿地终止了呼吸。我父辈的兄弟三人,相继告别了这个世界。二叔属鼠,二婶属猪。我出生时是鸡年,父母的生肖分别是狗和虎,奶奶认为我明显弱势,于是判定我喊二叔二婶

0评论2024-01-2217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