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放学回来，您在厨房做饭，白色的油烟和铿锵有力的刀铲声，飞快地卷进咆哮的油烟机。您听见我关门的声音，隔着玻璃，声嘶力竭地喊：“去洗手，别忘了换鞋，冰箱里有洗好的苹果，饭一会儿就好了……”
真不知道，您每天说一遍烦不烦。除了换水果的名字，没有任何新意。其实，您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什么新意。如果用语文老师的视角来解析，您充分体现了“老爸”这个词中“老”的意义，它不仅代表了您不断增长的年龄，也代表您越来越古板的头脑。我常常怀疑您有没有青春过。也许，您的15岁，就像天天跟在老师身后的班头一样无聊，最大的乐趣，就是把上课说话的、自习睡觉的、早晨没交作业的、上课玩手机的……统统记在本子上。
我对着忙碌的您说：“卷子要签字，我放在桌子上了。”
不久，您就来砸我卧室的门。“嘭嘭嘭”的噪音，配合着您超快的语速，形象地描述了您的坏脾气。您说：“你给我出来！这也太不像话了！不是答应我要认真学习的吗？一个女孩子，没有一次说话算数的！”
让您签字的，是我的第一张零分数学试卷，监考老师用红笔，做了精辟简短的点评——抄袭。所以，想我打开门，那是决不可能的事。我躺在床上，给您发短信：“亲爱的老爸，我也是为您着想。如果我成功了，您就不用生气了。”
您终于不再砸门，换成了一句怒气冲冲的话：“你给我等着，今天你不要吃饭了！”
17点45分，您不得不去医院。妈妈病了，您要去陪床。我听见您离开，才悄悄打开卧室的门。饭桌上摆着饭菜，签好字的卷子摆在一旁。
您发来短信，说：“这事别和你妈说，等我回来咱们再谈。快吃饭，认真写检查。”
您看，您说话也不算数，还教我和老妈说谎。咱们可是上梁和下梁的关系，您没资格骂我了吧？
二
就像我预想的那样，抄袭事件很快就过去了。因为您忙，忙着繁杂的工作，忙着照顾生病的妈妈和不听管教的我。您的时间被细化到以分计算，没有浪费的可能。您手机的备忘录，总会时不时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歌，提醒您该写报告了，给妈妈送饭了。或是，清晨6点，叫我起床。
学校艺术节，是我的重要时刻。我和班里的同学准备的英语短剧“《哈7》十年青春祭”，是仅次于教师大合唱的人气节目。我费尽力气争来扮演赫敏的机会，多希望在台上能穿一套订制的魔法袍，接受“麻瓜”们膜拜的羡慕眼光。但您看着名目庞大的报价单，表情很崩溃，高高在上的价格打破了您精心设置的家庭收支平衡表。
您说：“学习都学不好，还有闲心搞这个。现在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妈妈住院，物价飞涨。我当然知道您有多少不同意的理由。我只好和您打一张感情牌。
我说：“老爸，您有过15岁吗？您15岁的时候，就没有一件不合道理却特别想做的事吗？”
那一刻，您看着我愣住了，嘴唇张了又合，合了又张，仿佛下了一百次决心才对我说：“你会在网上卖东西吧？”
我突然有种被幸运之箭射中的感觉，认定您会拿出一件神秘传家宝。可您却爬到床下翻了很久，拖出一把裹在灰色布袋里的老吉他。说实话，我真有点失望。不过，我还是拍了照片，传到网上，然后配了一条格外醒目的广告词——速来围观，吉他中的“木乃伊”。
第二天，就有人回帖报价：“1200，楼主卖吗？”
我很惊讶，生怕他看错，好心提醒说：“你把图片放大看清楚，那可是把‘木乃伊’！”
“我最多出到1500，你就卖了吧。”
不会吧！竟然越来越贵了。难道是我的“魔法袍”显灵了？
三
那是个周末，班主任忽然来家访。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，对您语重心长地说：“孩子是好孩子，就是鬼主意太多。”
您点点头说：“嗯。”
“考试抄袭，还给男生凳子上放图钉……完全不像女生。”
您又点头说：“嗯，嗯。”
“教育是学校家庭双方面的事，您可不能放松啊。”
您说：“我一定好好教育她。”
班主任走了之后，家里安静得可怕。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，等您酝酿好情绪大爆发。您却忽然站起身，放了张50元在桌上说：“自己订张比萨吧，今天不想做饭了。”
那天，您一直在屋子里不出来。我隔着门缝，偷偷察看情况。没想您在优酷上看电影。两位大叔在那里奋力恶搞。您看着屏幕，双肩微微地抖。
我敲了敲门，小心地问：“比萨来了，要不要吃？”
您却只是摇摇头，没说话。我怀疑您哭了，可您始终没回头。
是因为我让您失望了吗？还是因为电影里，两位满脸皱纹的大叔很可怕？
四
妈妈的手术很成功，我去医院看她。我们说起了您。您变得不爱挑我的毛病了，还常常夸赞我。偶尔会对着镜子发呆，或是一个人哼歌。有时候您还会坐下来，和我讨论一下《哈利·波特》。您无限遗憾地说：“真快啊，这就10年了。第一次和你看《哈1》的时候，你告诉我伏地魔酷毙了，现在反倒我成了赫敏的粉丝了。”
我把您的突变，归结为那两位大叔恶搞的电影。妈妈有点恍然地说：“你说的是那部《老男孩》吧？你爸的青春都在里面了。”
我听了老妈的注解，对那部片子产生了巨大的好奇。看过之后才发觉，原来那就是中学时代的您，考试也会抄袭，回家也要挨骂。打过架，也玩吉他，深爱着摇滚和迈克尔·杰克逊。
这一天下雨了，地铁站里会有蘑菇长出来吧。湿漉漉的台阶上有男生抱着吉他在唱歌。我低着头，走过他的身边，仿佛与您的15岁擦肩而过。是谁让飞扬不羁的您，变成了中规中矩的老爸？又是谁让您抱着吉他的手，拿起菜刀切黄瓜？
是我吗？
是我吧。那天我回家，您在厨房里做饭。您听见我关门的声音，隔着玻璃喊：“去洗手，别忘了换鞋，冰箱里有切好的橙子，饭一会儿就好了……”
我却拉开厨房的门，大声对您说：“干吗让我把吉他卖了，那是无价的。”
那一刻，挂着围裙的您，举着锅铲，愣住了。
五
醒悟的我，悄悄删除了您手机里的清晨闹铃。不是恶作剧哦。我只是觉得，我可以在清晨6点叫醒自己了，叠好被子，热一杯牛奶，烤两片面包和煎鸡蛋，然后在上学前，敲您的房门说：“老爸，起床了，您的早餐在桌子上。”
放心吧。牛奶里没洒盐，面包也没刷加倍的辣椒酱。
我不否认，今天的数学课，依然听得云山雾罩，但我保证，我认真地听完了。我没用手机聊天，也没偷看乱七八糟的杂志。我想，您说得没错，成长就在一夜间发生了。
校艺术节开幕的那天，我请您和妈妈做嘉宾。别惊讶台上的我，没穿赫敏的魔法袍，而是背着把破吉他，您还是惊讶我唱的这首歌吧？老妈出院的那天，告诉了我一个秘密：您手机备忘录里难听的歌，是您当年唯一的原创。
原来您一直用青春未完成的梦想，来提醒时间的宝贵。但是，我很想和您说句最真心的话——您没唱摇滚，是对的。您没有大桥卓弥的才情，也没有肖大宝的煽情。但是，老爸，您一定要相信，您曾经的青春和他们一样闪亮，让我懵懂躁动的15岁，找到了前行的方向。
好吧，现在您该知道我为什么要用您难听的歌，换下赫敏的魔法袍了吧？因为我发现，陪我长大的，从来不是哈利·波特奇幻的魔法，而是您，这个已生出皱纹和白发的老男孩。这一天的灯光，格外闪亮，我站在舞台的中央，有些看不清观众席里的您。不过老爸，我仍然知道您在哪儿，因为您黯淡模糊的轮廓里，有星光在闪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