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许前夫就是那个前世给我盖过衣服的男人,我和他的一段恩怨已经了却前世缘分｡此后我们也许仍然只是一件衣服的情谊,看上去不过随手而为,但终究也是一种温暖,一种家常亲情,延续了前世恩情,也隐含着今生曾经有过的深情｡如此解释我与这个男人的过去现在,心中很是安然｡
A
我和他有过六年的婚姻,把人生最真挚的感情挥霍在他身上,却发现他竟然对我漫不经心,常常抱怨和我在一起压力太大,婚姻剥夺了他的自由｡为此他时不时地要到婚外透口气,直至我忍无可忍,向他宣布他不是我值得爱的男人,我要离开｡对我的提议,他立刻举双手赞成,说:“我不适合婚姻,你应该找对你更好的男人｡”恨他竟然不做任何挽留,我愤愤然丢下一句:“哼,像你这样的男人,王府井大街抓抓一大把｡”也许还是觉得有所亏欠,最后他说了一句安慰性告别语:“无论如何,我还是最爱你的｡”
六年婚姻,惟一的收获就是三岁的儿子｡他说:“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再嫁不容易,把儿子放到我名下吧,当然你可以先带着｡”对这样荒唐的好意我根本不领情,我决意做一个独立的单身母亲,抱着儿子回到单位当年分给我的一间小房子｡他说那我帮你装修和搬家,于是,邻居眼里就有了奇特的一幕,我和他蹲在小屋的地上,一块块地铺着地砖,动作协调,神情默契,俨然一对恩爱小夫妻,惹得邻家小姑娘问我们是不是在装修新房｡搬家那天,他找了一辆小卡车和一帮哥们,把属于我和儿子的东西悉数塞进小屋,然后笑着说,我会常常来看望你们的｡
他并没有履行诺言,我也不意外｡但三岁的儿子常常大哭着要找爸爸｡儿子一哭,我心中的委屈和愤恨就滔滔而来,抓起电话就冲他大喊:“快来接儿子,别忘了你还是个父亲｡”他答应着,但几乎每一次约好的日子,都让儿子眼巴巴盼上好几个小时｡等他终于现身,我刻薄的话就像利剑一样刺过去:“我真为我的儿子有你这样一个父亲而悲哀｡”他还击说:“有一天儿子会知道,他有一个值得他骄傲的好爸爸｡”
转眼儿子要上小学了,因没有好的小学,我急得团团转｡他自告奋勇,我虽然信不过他,但也没有别的办法,只有一个劲地催他赶快行动｡被我催急了,他就跟我摔电话,说你从来不信任我,就知道给我制造压力｡不过,摔完电话,第二天他又会主动打过来,言语温和地向我汇报找学校的进展,似乎前一天根本没有过冲突｡终于,在学校放暑假前的最后一周,他笑嘻嘻地说,学校找好了,只要一万元赞助费,还可以寄宿｡我和他一起去看了学校,基本满意｡他得意洋洋地向我表功:“你看,你的前夫还不错吧,关键时刻就会出手｡儿子一寄宿,你也轻松了｡”然后,又像想起什么似地问:“咦,在王府井大街上发现比我更好的男人了吗?”我一下笑起来:“会找到的,现在有时间找了｡”
这件事之后,我发现自己积累了多年的对他的怨恨消散了大半,开始比较冷静地来评判我和他的婚姻｡他天性自由,不喜拘束,我却喜欢凡事计划,按部就班地生活,我们的个性有很大的冲突,加上年轻气盛,我们的婚姻才会战火纷飞｡婚姻有问题,肯定不是一个人的责任,我想我至少在对他的态度和方式上有可检讨之处｡他也许不像我认定的那样不堪,对儿子看来不能算全无责任心｡但有一点,我还是无法谅解,那就是他的用情不专,不过这点现在已经跟我无关,所以我想从此可以和他心平气和做一对前夫前妻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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儿子上小学后,他基本每月接一次孩子｡第二年春天,情形发生了变化,他居然每周都来接儿子｡不久他打来电话,他说有个女孩对他很好｡我问他是否打算结婚,他说还没考虑｡他也问我这些年为何一直单身,我故意笑呵呵地说:“现在才发现,原来比你更好的男人不多呀,至少我还没发现｡”他听了,得意非凡:“哈哈,谁能比你前夫更有魅力!”后来我想起这次煲电话粥的情景,就觉得不可思议,谁能想到,从前吵闹的一对冤家,现在居然成了谈笑风生的朋友｡
夏天的时候,儿子说,爸爸家里贴了大红喜字｡我心里有隐隐的不平:这个叫嚷不适合婚姻的家伙居然这么快又结婚了,而发誓要找个好丈夫的我,却还是形单影只｡过了几周,他带着新妻子来接孩子,她是个看上去清纯温顺的女孩,比他小整整一轮,我一下对她产生了几分怜惜:这么小就做别人的继母,好委屈｡乘着女孩和儿子说话的间隙,他问我:“你看她怎么样?”我答:“我替她委屈,你可要好好待她｡”他高兴地一笑:“看来你喜欢她｡”转身又对女孩说:“你不是想看成成(儿子的小名)妈妈写的东西吗?叫她拿给你好了｡”我能感觉出来,他在努力调和他的前妻后妻的关系｡
我和他的妻子后来果然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朋友,看得出来,她对我儿子是真心喜欢｡一来二去,我觉得我们之间仿佛有某种默契,保持距离,又真心以待｡第二年,他们有了一个男孩,前夫对儿子谆谆教导:“你有一个小弟弟了,以后要像个哥哥的样子｡”他一本正经的模样,让我想起他以前曾经对儿子说:“我比你厉害,你服我,我就是你爸,要是你比我厉害,你就是我爸｡”说这种没逻辑没头脑的话的男人,说自己不适合婚姻的男人,现在居然是两个儿子的父亲,他能背起如此重大的养育责任吗?不过他好像还是一副世上无难事的满不在乎的样子,我想他大概仍会做甩手父亲的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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儿子小学毕业的时候,我终于觅到了第二任丈夫｡虽然他在大洋的另一边,我还是毫不犹豫打算跟他走｡前夫听得消息,将信将疑地问我:“你真要远嫁呀?不会上当受骗吧?”话听上去不顺耳,不过背后的关心我能明白,我说我心里有数｡他立刻恢复一惯的洒脱说:“那我恭喜你,终于找到比我更好的了,虽然不是在王府井大街上找的｡”
半年后,我和儿子办妥了移民手续,先生专程来北京接我们｡临走,前夫打电话说:“我们一家想给你们送行,大家一起吃顿饭行吗?”
那天,前夫开着他的丰田吉普,带着他的妻儿,将我们的几大箱行李装进车内｡看他汗流浃背的样子,我想这个男人终是有他的可爱之处｡席间,他以少有的严肃和诚恳,对先生说:“我儿子就拜托你了｡”先生点头:“我会把他当自己的孩子｡”这边,他的妻子也在对我儿子说:“到了那边,需要什么就告诉阿姨,阿姨给你寄｡”这样一家人似的情景,我以前从未想过｡虽然如此奇特的关系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,但我们身在其中,竟没有丝毫的异样感,也许因为一切出自真心,便是自然流畅｡
国外的生活异常宁静,但也很不容易｡为了减轻先生的经济压力,我去一家中文报纸做夜班编辑｡儿子进入了青春期,异国生活让他感到很大的压力｡有几次儿子对我说,他想回北京,他喜欢那里无拘无束的生活｡我在矛盾中挣扎了两年,最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:带着儿子回国｡
先生自然不同意,我向他承诺,等儿子考上了大学,我一定回来与他共度此生｡他理解了一个母亲的心,但我的许多亲朋好友几乎都难以理解我这样的决定,那么多人都想把孩子送出去,你却要带他回来,真的对孩子好吗?只有前夫在电话里以一贯的放达,对我表示支持,他说:“如果真的不快乐,那就回来吧｡人活着,最重要的是快乐｡”然后强调,回来有什么要他帮忙的,尽管说｡虽然我知道他不一定能帮上什么,但这个男人关键时刻的支持,还是让我眼中有湿湿的感觉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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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炎热的夏天,我和儿子回到了北京｡前夫来接机,两年未见,他的头竟有点微秃,脸上却仍有顽童般的笑容,他对儿子说:“回来也好,爸爸再给你找个好学校｡”看他心情愉快地开着车,我心里宁静澄明,这个从前我如此迷恋的男人,如今已人到中年,在别的女人眼里也许仍有魅力,但对于我,已经完全没有两性意义上的感觉,我看他,就像看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,很亲切自然｡他帮我什么,我都能心安理得地接受,就如接受家人的关爱,不会像接受别人的帮助那样,记着要还人情｡
他果然又给儿子找了一个不错的中学,儿子在新学校很快如鱼得水,我在他脸上重又看到开心的笑容｡今年儿子中考,考试的第一天早晨,我刚刚送走儿子,就接到了前夫的电话,他怕儿子迟到了,专门打电话来,这在他真是难得的用心,因为他一向都是没有时间观念的｡他说:“我现在觉得跟儿子在一起非常快乐｡”我说:“你得感谢我给你养了一个好儿子｡”他回答说:“那是自然｡”不过他仍然忘不了自我赞美和澄清,说现在你该相信我也是一个好父亲｡
这个不期而来的电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相隔多年之后,我们这一对前夫前妻又煲了一次电话粥｡我们甚至谈到了彼此现在的婚姻,他说从前我老说你有太多的规矩,老是管着我,其实你跟她相比,那是小巫见大巫,大概真是我太散漫了｡我说那她还是比我更能包容你的一堆坏毛病,他承认这也是事实｡我说我现在也体会了被人要求被人约束的难受滋味,所以也理解了你当时的心态｡他赶紧说,你从前不是一直说我不够爱你吗,他可是比我一心一意得多,你可不要随便抛弃他｡我笑起来,我知道珍惜,你也该和我一样｡
一对曾经将婚姻搞得不可收拾的男女,在十几年之后,竟然可以这样心平气和､真心诚意地彼此反省过去,相互为现在的婚姻打气,也许真是我们在风风雨雨的人生中,懂得了人与人相处的不易,懂得了婚姻需要宽容,需要接纳,更需要耐心｡年轻的时候我们不能做到,但命运还是给我们机会,将我们觉悟之后的真情真爱,补偿给此生将要相守到老的爱人,自己也从中收获幸福｡
和前夫经历的这一大段人生,有时会觉得命运很奇妙,直到有天看到一个佛教故事,才豁然顿悟｡有个被未婚妻抛弃的书生,痛苦中遇到一游方僧人,他让书生看一面镜子｡书生看到一名死去的女子赤裸裸地躺在海滩上,有一人路过,看一眼,摇摇头,走了｡又有一人走来,将衣服脱下,给女子盖上,然后离开｡最后过来的那人,挖了个坑,小心翼翼地把女子掩埋了｡僧人对书生解释道,这个死去的女子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｡你是第二个路过的人,曾给过她一件衣服,她今生和你相恋,只为还你一个情｡但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,是最后那个将她掩埋的人,那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｡